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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定河的悠悠岁月

《无定河》是由靖边县公共文化服务中心主办的一本综合性季刊,内容以陕北人文地理、民俗风情、历史文化等为基调,以传播和发扬本土传统文化和群众生活为主题,汇集社会各界文化艺术精品,宣传靖边的大文化发展和日新月异的变化,为众多文学艺术爱好者搭建了展示、学习、交流的平台。内容以诗歌、小说、散文、评论、故事、传说、绘画、书法、摄影等为主。为了更好的宣传,方便群众阅读,扩大阅读面,我中心将陆续在公众号上向广大读者推送一些优秀文章,以飨读者。

在陕北,我们与土地的告别式

作   者:吕    蓉

我的家乡靖边,是陕西北部的一个县城,从空中俯瞰这片土地,千沟万壑,那是大自然周而复始,用大风、骤雨和数万年的侵蚀,写在地表的凝重的诗篇,记载着岁月的皴裂。漫长的叙事在土地上展开,更迭的命运也在这里讲述开来。

大概几万年以前,这里水草丰茂,草木疯长,那是属于硕大的猛犸的时代。漫长的地壳运动又让这一切沉入地底,在几亿年中,沉淀成石油和天然气,又被厚重的黄土所掩盖。沉睡的资源如同渺远的秘密,暴富的神话数千年未被开启。在旧时的县志里,在边塞诗人的信笺里,在信天游的歌声里,字里行间讲述的是风沙、苦寒和贫穷。

我的祖父凭借着当时颇为珍贵的小学文化,成了吃公家饭的干部。在那个落后的年代,他却用一种现在看来也是超前的眼光,为六个子女分别规划了当兵、考学、招工的出路,让儿女们走出了黄土地,放下了锄头、镰刀和放羊的长柄小铲子。我的父亲便是通过考上大学,在县城里成家落户。而我16岁的时候,因为求学离开了家,而现在,我离开她的时间,已经超过了我在故乡度过的时间。

而在油气资源被开采之前,这个小城是闭塞的。闭塞到曾经去西安要坐整整一天的车,闷臭的卧铺车连过道都睡满了人。我的记忆里,似乎有一条天然的分界线,标志就是终于有一天,那些沉入地底的生命变成井喷的暴利。一夜之间,所有人都在谈论“打油井”,都在为钻头下未卜的命运亢奋。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也是在那个时期积累了第一桶金。我上小学时,一个油老板豪捐50万元,我们拿着塑料花夹道欢迎。

穷人乍富,便又有了许多面对财富不知所措的都市传说。正如贾行家笔下的大庆:“靠一种简易挖掘的资源突然勃兴的地域文明,有点儿像作弊,常常受不住变局的考验”,便有了灯光幽暗的舞厅和纷至沓来的舞女,在零下几度的街头露着触目的白腿,有了“此地人傻钱多速来”的段子,有了传说中到西安按单元买房的豪横,有了暴富之后又因赌博和吸毒进去的唏嘘……但总归,是富了起来。

既是富了起来,那么就要建设起来。远道而来的说着普通话的石油工人建起了栽花种树的园区,县城人一度将净化厂当做景点去参观,那是我们对于城市的最初的想象。而我每一次回到陕北老家,都感觉到县城在逐渐地与我记忆中的她南辕北辙。大抵源于旧的尚未完全拆除,新的早已拔地而起,甚至政府可以大手一挥,划出一块土地,再发展一个新区,再造一片繁荣。千篇一律又欣欣向荣——所谓的城市化便有了最直观的样貌。

而我却总试图去寻找,那些在孩提时代。我像天地间一只小兽一般奔跑过的,构成我生命底色的景象,甚至我在回忆中费力打捞,却无法与面前的草木风景合而为一。我总感觉,正如俗语所言: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我之成为今日的我,总有这片土地曾经赋予我的源头,那是什么,却让我有些困惑。

在回乡火车上看向窗外,是一个阴天,天空像钢锭一样厚而沉,曾经光秃秃的黄土山也有了秋天特有的浓郁的层次。一条不宽的河,露出了河底的水草,但两岸冲刷的痕迹,证明着它也有翻脸无情的时刻。它从看不见的源头来,又流向不定的方向,于是村落在它的身边建立起来。炊烟升起来,庄稼长起来,水和土都有了,生命就从这里繁衍起来。一个院落,是平平展展的,被一畦畦的玉米包围着。院子里或许在收成后,还会搭起一个架子存放玉米,或许还会有一个老人,用特制的工具搓着玉米粒……就像,我的奶奶当年那样。

我的子侄辈们早已对于农村没有什么记忆,他们生来便有了冲水马桶和智能手机。但在我的童年,我也与农村离得很近,我的父亲甚至还带我回老家捡过几大麻袋的树叶回家喂羊。他用麻袋堆成一个沙发,我坐在上面,听得到落叶在麻袋中被挤压沙沙作响的声音,落叶特有的清苦香气也从中散发出来。树叶成为了羊的口粮,羊又成了人腹中的美食。土地上的生命与四季,轮回和枯荣,都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循环。

小时候见过放羊,也见过杀羊。陕北的冬天如果没有太阳,万物都冻得死硬。屠杀的流程极快,羊被按在桌板上,放血的时候盆里加盐,血液滴落,很快凝结成块。只有一次家里杀羊忘了派一个人去捏羊的嘴,杀羊闹出了杀人一般的动静。他们谈笑着,我那时也跟着笑着,只有长大后才明白这一刻的恐怖。说是万物有灵,怎么也不敢去细想那些羊绝望的眼神。

这些记忆提醒着我,提醒着我曾经与土地是怎样地接近,但也提醒着我,和我的同一代人最终还是被从土地上拔起,抖落根系上的土渣,被摆上城市的砧板。在路上,看到越是靠近城市的地方,在政府统一砌起以防有碍观瞻的矮墙背后,越是很多废弃的平房。那些曾经点起灯、冒起炊烟的屋舍,也有过一家人的烟火和日子。如今已经坍塌风化,野草迅速地把根扎进院子、土炕、和灶台。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!我停留了许久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许也不错,但或许只是格子间里的一个梦吧。

我总会代入到这样的房子里,代入到无边的广袤和空虚里,想象着在田园间晨兴理荒秽,戴月荷锄归,远离“抓手”、“推进”、“落实”,屏蔽各种“精神”、“方案”、“办法”,这种“不上班”的生活就是社畜的诗与远方。在中国的文人里,归隐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,大概是在入世与出世间,总有一些摇摆和制衡。心为形役,归去来兮。你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彻底失望了,还是彻底释怀了。拂衣而去的潇洒,从此,只在山野间留下吟唱和传说。

也许大抵和我们这些人看到“白领辞职开客栈”之类的新闻时的心情差不多吧,总有人敢于做出不畏世俗的取舍。如今社会像一个巨大的熔炉,每个人的生命都在其中被加速着燃烧,你再也无法去向往噼啪作响的篝火。时代给你每日的嚼谷,也让你的心累到三十岁就只剩余烬。这个时候目光总是不自觉投向身后遥远的土地,幻想在那里“关心蔬菜和粮食”,过一种别样的生活。

而那些想象中的宁静,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,也许是祖辈土里刨食的无望,计算着年成和旱涝,在旧时农民有一个别称,叫做“受苦人”。而乡村也不总是田园牧歌式的平静,它亦有落后、乏味、残忍的一面。荒渺的土地上,苦随着汗水落尽泥土。抒情是文人的特权,他们只有无奈的沉默。

而他们还有将芜的田园,就算草盛豆苗稀,也总有地可种。我奶奶在世的时候,在农村种了南瓜,种了树,养了羊。如今羊卖光了,地被一点一点占得也不剩多少,只有树在沉默地生长,但也疏于管理了。也许用不了几年,树也成了一笔糊涂账,离开的人懒得去算这一笔糊涂账,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土地。

圣经里有个让我印象深刻的譬喻,该隐杀死了亚伯,耶和华要流放他,离开土地的该隐后来建立起了城市,他和他的后代们从此生活在远离泥土的世界里,再也见不到造物主。原来该隐的记号,早就印在了我们的额上,城市的硕大无朋与喜怒无常。在间隙的怀念里,田园被加上了滤镜。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,我们想逃离,想有诗意的栖居,而野草已经长满了故居。

窑洞也有了Wi-Fi,老人们看起了直播,没有人能在时代里逆行。当你走向城市的那一刻也就走向了一场不可回头的流放,没有了土地,也没有了退路。(供稿:靖边县文化馆)

责编:杜鹏飞

编辑:昂扬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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